李保峰：“綠色建筑”并不是最“舒適”的建筑

與李保峰教授的\x00訪約了很長時間，終于等到他從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我才得以與這位綠色建筑專家進行一次深入對話。

李保峰教授研究綠色建筑十余年，從理論到實n，他踐行著一種獨特的建筑方法，“既要做綠色的建筑，也要做美的建筑”。他認為，建筑最基本就在于“綠色”，順應自然，依地理和氣候變化而建?！胺彩莻鹘y(tǒng)的都是生態(tài)的”，在他眼中，綠色建筑的最高境界便是順應自然風土，利用自然環(huán)境所創(chuàng)造的設計。

綠色建筑的實踐之路，對李保峰個人而言，更是一種生活方式的轉變。他平時走路上班，住在不到一百平米的房子里，基本不開空調?！吧顦銓嵰稽c，低調一點，就是最好的節(jié)能。”這種樸實的自然觀，就是綠色生活。

“綠色”是一種道德高度

長江地理：為什么會研究綠色建筑，什么時候開始對這一領域有所關注？

李保峰：我最早接觸綠色建筑大約是在1998-1999年期間，那時候剛回學校開始做研究。在此之前，建筑設計一直是較為重實踐的專業(yè)，這時開始做一些研究，其實對我也是陌生的。當時有很多可關注的研究范圍，包括歷史文化遺產、傳統(tǒng)文化保護、老年人居住健康等，其中綠色建筑很有意思。

當時世界上已經有一些成功的建筑師做了一些作品出來，這些作品在形態(tài)上與傳統(tǒng)建筑很不一樣，不是現(xiàn)代的，不是古典的，甚至與所謂后現(xiàn)代的也不一樣，這是一個很值得讓人思考的事情。1999年我在北京參加了一個世界性的建筑學大會，這個會議每三年召開一次，那一年正好在北京召開。當時有許多國際著名設計師都參加了，其中有一位特別吸引我注意，他就是托馬斯赫爾佐格。

他是研究綠色建筑的，他的建筑作品非常精彩，每個建筑特色鮮明。而這個特色鮮明的理由并不是由他個人喜好任意而為的，全是基于綠色建筑的分析。比如他為了通風，會把某個地方拔高一點，為了防止熱量散失，很大的木頭上面只有一個很小的窗戶，或者又為了遮陽做了個什么東西，所有這些特點全是基于節(jié)能、環(huán)保、健康、節(jié)省資源這些理由做出來的。這實際是將綠色建筑這樣一個有道德高度的事情和建筑學這樣一種藝術性很強的專業(yè)結合起來了，我覺得太有意思了。

長江地理：你后來到德國去了解和研究綠色建筑，有沒有哪個設計尤其吸引你？

李保峰：2000-2001年，我有機會再次去德國，這次系統(tǒng)地對綠色建筑有了了解。那時候德國已經有建筑師開始用建筑學的辦法來做節(jié)省能源、保護環(huán)境這樣的事情了，赫爾佐格早在上世紀70年代就已經在做這方面的研究。他們已經意識到全世界能源會面臨緊張，必須要做節(jié)能的建筑，不能做能耗的東西，赫爾佐格可以說是最早提出綠色建筑理念和從事這方面實踐的建筑師。

在德國的那一年，我看娌簧俳ㄖ，赫爾佐格做的那些綠色建筑我都一棟一棟跑去看了，只有周末的時候，拿著地圖坐火車，到雷根斯堡、漢諾威、慕尼黑等很多城市，一個個去看。有時候他會打電話幫我約，我自己也偷偷看了一些。因為業(yè)主知道建筑師要來，很多東西總不自然。我看到那些很大跨度的廠房，白娼去可以一盞燈都不用開，很是感動。現(xiàn)在我們很多標榜綠色建筑的，大白天還開著燈，這是綠色建筑嗎？

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個宗教建筑，那棟建筑用作學生訓練中心。其中有一個學生宿舍，其建筑材料是以北極熊的皮和毛作原:做出來的，這種材料可以高效地把微弱的太陽光全部吸收進來，而體內的熱并不會散發(fā)掉。這種材料裝在建筑外表皮，假如室外溫度八度，室內可以達到二十多度，是極為高效的吸收能源的方法。墻體可以儲存?zhèn)鳠幔ㄖ肿龅煤芷?，漂亮得很有道理。他所有的造型都在解決能源問題、:境問題、資源問題。

實現(xiàn)建筑與自然環(huán):的和諧共生

長江地理：綠色建筑，用建:的辦法解決不同地域不同氣候的問題。這也說明，并不是所有的經驗都可以直接拿來使用，還是需要因地制宜，考慮什么是適合自己的。

李保峰：綠色建筑本來就是結合地理來解決問題，“一方水土一方人”，德國的經驗不能解決我們的問題。但是地域不同，經濟和文化狀況不同，目標卻是一樣的，都是為了美好的生活，美好的城市。所以回來之后，我就開始結合武漢的問題做研究。尤其是針對長江中下游地區(qū)，這么大的地域，這么多的人口，這么好的地域，夏天這么熱，冬天卻是這么冷。到底有什么方法？這是很有挑戰(zhàn)性的問題。

2001到2004年，我們做了很多調查，我們和學生一起從上海、江蘇到浙江、武漢、廣東，調查既有建筑的能耗情況，尤其以公共建筑為主。在對許多傳統(tǒng)建筑做調查的時候我們發(fā)現(xiàn)，鄉(xiāng)村有很多策略，夏天用來對付熱、冬天用來對付冷的方法，卻都沒有用了。

我們拍了大量的照片，拿溫度、濕度儀器去測量，同時對一個區(qū)域內的新房子和舊房子反復-量，看到底哪個更適用，好在哪里。就此我們也做了一些實驗，比如窗戶該怎么做，屋頂該怎么做，玻璃幕墻該怎么做，遮陽怎么做，通風怎么做，做各種實驗和試法，夏天、冬天各種不同的做法。

我們在院大樓的屋頂做了一個真牡姆孔櫻1：1大小，進行大量的研究和數(shù)據(jù)。比如已經有一層皮了，在建筑外面再做一層皮，然后看其和建筑之間的關系，中間放百葉好嗎？靠玻璃好還是靠墻體好？角度怎樣，材料怎樣，通風口怎么開法，有很多考慮，各種排列組合。這樣的實驗房一共做了三組，6個房子，分組進行測試，兩個完全一樣的房子，一組換一個變量，來測量和調整獲取數(shù)據(jù)。

總的來說，就是要可調節(jié)?？烧{節(jié)的裝置，可變化的表皮，夏天怎樣比較好，冬天怎樣比較好，構造隨時可調節(jié)，可以隨時加一個東西減一個東西。氣候、環(huán)境是在變化的，你不變化就浪費能源。人對熱和冷的容忍是有極限的，可是環(huán)境變化是很大的。人受不了夏天熱冬天冷，夏天開空調，冬天開暖氣，這不就是能耗嗎。可是如果窗戶是可以調節(jié)的，夏天可以讓它不那么熱，冬天不那么冷，就減少能耗了。用變化的辦法來應對變化的氣候，來滿足這個不太有變化的身體的需求。

傳統(tǒng)民居，讓房子自己來實現(xiàn)平衡

長江地理：現(xiàn)在世界上哪些地方對綠色建筑研究和實踐較好？中國的情況又如何？

李保峰：綠色建筑發(fā)展最早的是歐洲，德國最典型。德國是個高度關注環(huán)保的國家，因為資源有限，又主要以出口為主，他們有很強烈的危機感，看問題也比較有前瞻性，他們很早就提出能不能少用一點能源，讓房子自己來實現(xiàn)平衡。

能源危機問題現(xiàn)在我們都知道，天然氣、煤、石油資源有限，將來怎么辦？人是很難再退回到古代去生活了，所以太陽能、風能、潮汐能很多不可能的東西，德國人去研究這個。研究之后就鼓勵、推廣。政府稅收補貼來鼓勵這個。日本這方面也做得不錯，它和德國很相像，沒有資源，國土又小，很有危機感。相對來說，美國這方面就差得多，民間有一些人做得倒是還不錯。

在中國，現(xiàn)在綠喚ㄖ理念基本已經變成大家的一個共識了，建筑師能用都會盡量用，情況比十多年前好很多。但是要大規(guī)模推廣，還是有難度?，F(xiàn)在許多建筑都使用了綠色技術，有多高標準就要具體看了，看你想掛幾顆星。

但是，目前社會對建筑吹娜賢卻是非理性的。中國近幾十年經濟發(fā)展成就，反映在建筑上總是要用建筑體現(xiàn)成就。這些年出現(xiàn)了不少這樣的建筑，可是，為什么我們一定要做標志性建筑？干嘛要張揚，要尖叫，要瘋狂?，F(xiàn)在早不是這個時代了，人太渺小了。

我們的文化里有個很糟糕的東西，就是對過去的否定。我們對舊東西沒感情，對新東西有向往。所以你看新建筑到處都是，老房子拆了不少。我們沒有歷史感，缺乏對歷史價值的認同。破房子有什么美？任何一個國家、任何一個城市都要有年輪，不然就會顯得蒼白。你不能說，老人不美，所以就不要了。這是不能用美和丑來衡量的。用建筑的辦法顯示我們的成就，這是一個很可悲的Ｇ欏Ｎ頤俏什么不能把歷史留下來，種點樹，種點草挺好的。房子本身就是城市的一部分，不能脫離環(huán)境來談，不能脫離城市的地理和文脈。以前老的傳統(tǒng)民居，許多就是生態(tài)建筑，那些所謂的“風水”，從空間、格局等各方面，都是有講究的。

長江地理：“綠色建筑”是城市可持續(xù)發(fā)展極為重要的一個環(huán)節(jié)。與綠色出行一樣，有時候它其實也是一種人的生活方式和態(tài)度。

李保峰：綠色建筑不僅僅是房子，也有住區(qū)，也有城市的問題。這是不同層面的問題，單體建筑是個小系統(tǒng)，城市是個大系統(tǒng)，都是為了保護環(huán)境，為了同代人和后代人的地球。

在沒有城市之前這里一定是一塊自然的環(huán)境，有水、有山、有綠化、有一個自然的格局，動物植物自由地遷徙。因為有了城市，有了道路房子，所有的遷徙都被隔斷了。河流改道，植物損壞，生態(tài)系統(tǒng)不再是系統(tǒng)，都是孤立的樹，孤立的水，孤立的山，所有生態(tài)系統(tǒng)都被隔絕了。如何重建這個生態(tài)系統(tǒng)，讓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連續(xù)性可以實現(xiàn)，惺且桓鑫侍?。怎么重建城市绿的体蠐灰蛉硕屨麄€系統(tǒng)被阻隔了、被僵化了。人也是其中一部分，沒有這個系統(tǒng)，人怎么活呢。所以我們說綠色生活，平和地生活，沒有必要那么奢侈，那么張揚。

先節(jié)能，后舒適

長江地理：為什么綠色建筑的推廣總是顯得比較困難？

李保峰：從理論上講，綠色建筑很清楚，就是為了降低能耗、節(jié)省資源。但是從建筑上講，建筑師要多花些錢是沒有理由的。所以，這個本質不是個經濟概念，而是個道德概念。

舊建筑與其他建筑最大的差別在于道德高度。我們說綠色的、環(huán)保的，從來就不是最舒適的，最享受的。人若要追求舒適的最大化，就是將感觀物理化，然后去達到那個指標，就舒適了。那與綠色無關，所謂綠色建筑，綠色生活，是在節(jié)能前提下的舒適。

這其中涉及兩個問題，一個是代內平等一個是代際平等，即所謂的空間和時間。能源是全人類共有的，污染是沒有國界的，環(huán)境保護不僅是保護自己的空間，也是保護全人類的空間，不能因為你要舒適就把其他人的環(huán)境破壞掉了；還有一個時間問題，我們這代人這樣生活，那下代人怎么辦，下下代人又怎么辦。綠色建筑實際上是在講這么個事情，即做建筑不能把彼人的資源環(huán)境消耗掉了，別把子孫后代的幸福也消耗掉了。

所以更重要的是生活方式問題，是做人的態(tài)度。人到底有多大的需求呢？你一天可以吃多少東西，需要睡多大的床？樸素一點、低調一點，別那么自以為是，過得去就行了。研究綠色建筑這么多年，我自己發(fā)生很大的變化，到現(xiàn)在我還住在不足100平的房子里，基本走6上班，不怎么吃肉，也基本不穿名牌，心態(tài)很平和，挺好的。

長江地理：我們說“綠色建筑”，常常是從環(huán)保的角度來談?！熬G色建筑”與一般建筑比起來，除了節(jié)能，還有哪些特別之處？

李保峰：我并不愿意把技術那套東西作為建筑的主導，建筑說到底是藝術、人文、技術等綜合的藝術。綠色建筑，我們鼓勵綠色理念能用多少就用多少。但是不僅僅是用了多少技術a或者是達到了某個指標而已。

現(xiàn)在有些a色建筑很多指標都很好，“綠色三星”，但是一看怎么那么丑啊，我不那么做。綠色是建筑最低的要求，它還有很多要求，如果它不美、不能打動人、不好用、與周圍城市沒有特別好的關聯(lián)、不考慮使用者的心態(tài)、不考慮公共利益，那都不是好建筑。建筑學要考慮好多好多事兒，綠色只是a中那一點點事兒。綠色是建筑最基本的底線，就跟做人不能害人一樣。如果你排放大、污染大、你耗能太多、用多了能源，當然害人了。所以要少排放，少能耗。“不害人”要付出代價，要經得住誘惑。但是“不害人”就夠了嗎？還有藝術、審美、文化，不能把那些忘了。